György Ruzicskay绘制的李斯特演奏画（1937年）

文 | 宋扬

背谱，一般说来是被高估了的一种表演方式。在音乐会特别是器乐独奏会后，底下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厉害！这人全凭记忆演奏了整场曲目。”其实这种惊叹和赞赏，很可能和自身没有乐器演奏经历有关。有过习琴史的人都很清楚，即便自己是个中等才具的爱好者，把一首曲子练过若干遍，也能达到脱谱演奏的状态。而这一过程通常远远早于从音乐性和技术上完全掌握这首作品，即弹好它——音乐有它内在的逻辑，会迅速抵达指尖和记忆中。

钢琴之王李斯特(1811-1886)虽首开背谱演奏之先河，本人却没有背着演奏所有作品、履行所有演出合同的能力；比他稍晚的作曲大师、钢琴家，被誉为德国“3B”之一的勃拉姆斯(1833-1897)比李斯特有更卓越的记忆力，以至于再难应付的独奏场面都很难见他携谱登台。勃拉姆斯之后，背谱弹遂成为独奏家出场之标准。这导致不少发生在近代的极端例子：比如有人能将贝多芬的32首钢琴奏鸣曲在音乐会上全部脱谱表演，大钢琴家像阿劳、古尔达、布伦德尔、波里尼以及今天的伊戈尔·列维特等都能胜任这项极其艰巨的任务。但更大的挑战无疑是将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的上下册(48首前奏曲与赋格)悉数背着弹奏，古来能完成者如波兰女大键琴家兰多夫斯卡和苏联女钢琴家尼古拉耶娃等，寥寥数人而已。

大演奏家的惊人记忆与精绝艺术的确令人艳羡，但也有人坚决反对背谱，建议人们照谱弹奏——认为音乐家将乐谱丢掷一旁并以此来“炫技”的做法应予抵制。炫技好比杂技的高难动作，并不是回回都奏效，一旦有差池结果便是致命性的——忘谱导致的演奏卡顿、中断、跳句跳段甚至“重启”(关常新语)，要比表演中的几个错音严重得多。只因演奏首先追求的毕竟还是完整性。一个显著的例子就是苏联钢琴大师里赫特到了晚年，在台上弹琴总看着谱子。他太需要乐谱这张安全网了，急切地需要。缘故是他一次在东京演奏贝多芬《降B大调钢琴奏鸣曲“槌子键琴”》(作品106号)，出现过忘谱的窘境，就此认定背谱已不适合他衰退的记忆力。自那以后，里赫特逢场必携带乐谱登台直到退休。要知道，“一次忘谱”这样的阴影可能在钢琴家敏感的情绪和“优秀记忆”中持续发酵，酿成祸端。

有人以背谱为荣，有人以照谱为宗。这件事到底有没有个定论，换句话说，是否一定要背谱演奏呢？笔者认为，这取决于所弹曲目、场合以及个人状况。比如李斯特和老柴的钢琴协奏曲，在表演这些热情四射、乐思密集的作品时，如钢琴家频频去翻谱，势必弄得狼狈，这肯定有碍台下的“观瞻”，也将影响音乐效果——因此在表演这类作品时必须背谱。

然而室内乐却是另一个世界。绝大多数的弦乐四重奏表演，四位演奏家面前都会支起谱架，放上乐谱，我们说这样做既美观又合理。不难理解，四重奏中的中提琴和第二小提琴——都是从属地位的声部，对自己负责的那些属于伴奏性质、音型相对单调乃至无聊的乐谱是不可能有背下来的意愿和必要的，照谱演奏自然成了“天经地义”，而其他室内乐也情同此理。

参加音乐学院入学考试、期中、末考、毕业表演以及尝试业余考级的琴童和学子们，因大纲要求背谱，以检测其所学水平是否达标，演奏时必须背谱，否则难以选拔并评分。商业演出的一般惯例也是背谱，这是职业演奏门槛高、有别于一般表演之特质，演奏家用自己非凡的技艺征服舞台时也要靠背谱——却不排除有例外，上面提到的里赫特就是。不过此公是背了一辈子谱，到晚年而用谱，人家是先难后易，且在斐然的演奏成就面前，公众没有异议。法国当代钢琴名家皮埃尔-劳伦·艾玛德有整场照谱演奏的习惯，是由于其曲目的安排时间跨度极大，往往古典主义、浪漫派和20世纪的无调音乐密集交替上演，这并非寻常意义的背谱要求，因此他照着谱弹或也情有可原……

其他环境的表演，比如在非职业环境中，背谱又适合什么人呢？笔者认为，如乐谱中所记载的全部内容都已表达到位，演奏者也拥有足够好的记忆和临场水平，并能通过脱谱提升自身气质，那么背谱将成为一个正确且出彩的表演形式。若不是那样，应在任何时候拿上你的谱子！

来源：音乐周报